他目眸一呆一震,霍地起身,跌跌撞撞去追。
“宋梨花,你给我回来!”
“敢弃我不顾,我定军法处置,你回来!”
“梨花,回来,求你……梨花……”
“花花,花花……你回来……”
跑了一气,他疼得停下脚步,弯腰双手撑住膝头,大口喘着粗气。
盘山道上渐去渐远的马车,他看了良久,直至马车消失在山道拐弯处。
悠久,他咧嘴一笑:“由来都是本王耍人,今日却被个女人耍了!”
直起腰,他回望此前马车停处,见散着一堆扔下来的东西。
瘸着腿缓缓往回走,他喃喃自语:“本王能顶着伤寒之症,耗死数匹青海騘,千里迢迢从西蕃逻些王城十日赶至益州,也能瘸着腿,再花十日徒步闯出剑门关……宋梨花,你小瞧了本王。”
抵足那堆物件前,他艰难弯腰,将药膏、药丸的瓶瓶罐罐打成包,驮到肩头,捡起竹杖,又去将那堆吃食捡了,撑杖望山道缓行。
“劳者且勿歌,我欲送君觞。从军有苦乐,此曲乐未央。仆本居陇上,陇水断人肠……一矢致夏服,我弓不再张。寄言丈夫雄,苦乐身自当。”①
他且歌且行……
一个时辰后,上山如此跋涉,他伤口又疼得钻心,拿手一摸伤口处,竟有鲜红的血水染手。
撩起袍角,淡然将指尖血潦草一拭,他撑杖复行。
回关内仅这一条剑阁官道,时辰已经不早,山道上车马渐多,也渐多出关回乡的流民。
流民衣衫褴褛,扶老携幼缓缓踽行,见他这个随走随歌的瘸子,只当他是患了失心疯的傻子,纷纷避他颇远。
他大笑,也愈发唱得大声——
“太行山,艰哉何巍巍!羊肠阪诘曲,车轮为之摧……延颈长叹息,远行多所怀。我心何怫郁,思欲一东归。”②
行至山腰弯平处,他的目光凝住,脚也停下。
前方十丈处,一辆眼熟的黄膘马车,停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柏之下。
辕驾头戴斗笠的马夫,脚搁于马臀,抱臂身倚身后的车厢轿板,似正小憩。
看着那十分惬意的“马夫”,他眼眶徐缓缓地热了,鼻子刺冲冲地酸了,想笑又强行抿紧了嘴——宋梨花!
他将滑低的包袱耸了两耸,身上又有了力气,奋杖朝马车疾步挪去。
“宋梨花,梨花,花花……”他忍不住口中乱叫一气,直至抵足马车辕驾。
楚昭宁伸展双臂,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阖着眼帘未启,嫌烦地恼声:“谁人打扰姑奶奶清梦?”
他品味过来,弃杖拱手躬身:“下在长安人氏张翼虎是也,有扰娘子!敢问娘子,可愿再载张某一程?”
楚昭宁搔了搔脸,涩着睡意熏然的嗓子道:“从此地至汉中,车资收金一两。你花了我三两金,得十倍还我。”
他拱手再揖:“只要娘子愿意载某,漫说十倍、百倍,不,一千倍也成。”
楚昭宁搔脸的手停下,撑身坐正,一肘支膝头,倾身冷眼觑他。
“你爹一个八品军曹,供着数房妻妾的花销,你娘还不得宠,你又是……”她压低声音,“你又是逃兵,你吹什么牛?千倍还我,把你割成一百零八块卖肉,也卖不出那些钱。”
见她认真计算的模样,他忍笑深揖:“割了卖肉不就死了,谁来还娘子的钱?大不了我出卖色相,卖身挣钱还娘子恩情。”
楚昭宁瞳孔震了几震,憋了一口气,一啐:“你果然无耻!”
“漫说出卖色相,只要能尽快回长安见到我娘,这条命都可以不要。”他直起腰,笑嬉嬉冲她一扬下巴,“只要娘子愿意,我也肯以色娱你。”
楚昭宁横了他两眼,恼火一牵缰绳:“穷境未脱,色心又起,你倒是想得挺美!不改油嘴滑舌的本性,这单生意姑奶奶不做。”
他赶紧抓住她握缰的手,至诚至信道:“误会、误会!只要娘子载我,余路你让我往东,我绝不敢往西。你让我哭,我绝不会笑……可好!”
楚昭宁目光移向他的大手,他手上血迹尤鲜。
她眼皮一跳,一偏头向他命令:“转身过去。”
他松开她的手,爽快转身背对:“好勒,姑奶奶!”
楚昭宁目光下落……
獠兵下半身,泛黄的麻布袍染着从内里浸出来的血。星星点点的鲜红色,看得她甚为揪心。
“转回来,”她冷声,马鞭一扬后指马车,“上去。”
他笑嬉嬉转身,咧着两排牙花子,朝她又拱手一揖:“多谢宋娘子怜惜。”
楚昭宁扬鞭直指他的脸,“记住了,余路不得油嘴滑舌,不准问东问西,不可乱发脾气,更不得嬉皮笑脸!”
他收唇包嘴,大鹿眼亮晶晶地,连连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