岁暮初盟(1)
土,眼前尽是穷山恶水。

    瘴气蒸腾,蚊蝇成群,瘦马枯树,寸草难生。

    破败的驿站荒无人烟,山道泥泞,昼间烈阳似火,夜里虫声如泣,连风都带着股腐败潮湿的气味。

    少有清水,更无良医,饥与病并肩,人与兽为伍。

    那不是人能安身的地方,是被朝廷遗忘的边角,是被命运丢弃的荒原。

    礼部尚书嫡女,自小锦衣玉食,一朝流放,囚车南行三千里。那一年,她只十四岁。

    有人说她活不过半年,有人等着看乔家的女儿如何哭闹求饶,可乔知遥没有。

    她不能。

    母亲体弱多病,舟车劳顿之下几度昏厥,她只能强撑着照料衣食,奔前张后。

    兄长因本就在南疆镇守,先一步被流徙至南地,她和母亲要设法活到那里与他会合。

    而更重要的,是乔知遥知道,乔家并未彻底覆灭。父亲蒙冤尚未昭雪,母亲仍在守望,兄长还在南地等待,乔家人未尽,乔家便还有希望,她不能垮下。

    乔知遥在最初的风沙与泥泞中,学会了怎样取水烧饭,怎样辨药敷伤,怎样在瘴林之间走夜路,避野兽,识毒草。

    每日囚车稍作歇脚,她便趁隙为母亲汲水熬药,洗衣生火,将热粥送到她唇边。

    行至荒山驿路,夜雨倾盆,她替母亲裹紧衣被,自己却一夜未眠,只为护住那间勉强遮风的破屋不被人夺去。

    幸而母亲娘家卢氏尚存余力,在她们临行前暗中打点了沿途的差役,官差表面不言,实则默许她们在有客栈时暂避风雨,偶尔也有人送来一两顿像样的饭食。

    但那点薄情世援,只够勉强活命,余下的,全凭她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。

    她不是没想过放弃。可她明白,若她倒了,母亲便无人照看,兄长再难团聚,父亲的清白也将永沉泥底。她从未被教导过怎样在泥地中求生,却在那条三千里的囚路上,一点一点学会了什么叫活着。

    一步一血痕,她咬着牙,从锦绣深宅走入了人间泥沼,生生从泥水荆棘中,闯出了一条路来。

    世人日后也只会记得那位乔氏遗女重返雍都之日衣履如昔,却不知她是怎样一步步,在血与泥、痛与寒中,抓着断枝碎石,一寸寸挣命爬出来的。

    “那后来呢?”

    时岚双眼通红,声音发紧,哪怕乔知遥已经避开了她的视线,她仍倔强地逼问,“你在南地……到底是怎么过来的?”

    乔知遥抬眼看她,沉默了片刻。时岚的神情太固执了,带着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念。她知道,眼下若是什么都不说,是敷衍不过去的。

    于是乔知遥开了口。

    语气平平,没有情绪起伏,也没有太多细节。她只是淡淡说了些:囚车南行,风雨兼程,母亲病重。她如何照料母亲,如何避瘴气走夜林,如何靠着一点点旧情勉强活命。

    她没有说苦,也没有说怕,像是在复述一段与己无关的过往。

    说到最后,乔知遥停了下来,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,“也就这么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时岚却听得手脚冰凉,像那三年的风沙与苦痛忽然灌进屋子,吹得她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乔知遥说完,便站起身,理了理衣襟,像是要把那些尘封的往事一并抖落。

    她望向时岚,眼中带着宽慰和一丝执拗:“所以时岚,我不会退,也不能退。”

    时岚怔怔地看着乔知遥,仿佛一时没回过神。那一刻,乔知遥眼里没有悲苦,也没有自怜,只有被岁月磨得深沉的冷静,还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。

    时岚心头发涩,眼泪一滴滴滑落,却不再让它们落声,她别过脸,猛地抬手把泪水擦掉。

    乔知遥的身影落在她眼中,像是一把锋刃,不耀眼,却能破风斩雨。时岚忽然明白了,这样的阿遥,谁都劝不动,也不该被劝。

    她没能陪阿遥走过那三年,但从现在起,她要陪阿遥一起往下走。

    哪怕乔知遥不退,她也不会让阿遥独自扛下所有。

    时岚缓缓吸了口气,强压下所有心疼与自责,把那三年没来得及替乔知遥分担的风霜,全都默默藏进了心里。

    于是下一瞬,时岚忽然一跺脚,语气恢复了往日的火气:“那你也不能还留在这儿!”

    时岚转过身去拉门,语气不容拒绝:“收拾东西,跟我回家住。”

    “时岚——”

    “别时岚了!”时岚声音轻颤,眼眶还泛着红,却挺直了背,咬紧了唇,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你都被人威胁到家门口了,还想留?你要是真再多踏一步,那些人真动手怎么办?”

    时岚说着,却没有回头,像是害怕一转身就控制不住情绪。

    时岚嗓音渐低,唇角紧咬,手指紧绷成拳,“我只是怕……怕哪天我再回来,看到的不是你,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。”

  

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>>